這是四年前,謝渺從平江趕來京城,他們初次見面的地方。
他清楚地記得,那日是百裡盛提出的賭注,誰玩輸六博,便答應對家的一個要求。他輸給了秦天宇,秦天宇叫他趕到東城門口,随意攔下過路馬車,向車裡的女子索要一件肚兜。
彼時,他們是京城裡任性恣意的纨绔子弟,有權有勢,做事随心所欲,從不會顧忌旁人感受。
他騎馬站在亭外,遙望着寬敞的官道,明明前頭已過去兩輛馬車,卻偏偏攔住了第三輛……那是謝渺的馬車。
他攔下了她,得罪了她,挨了她一巴掌,自此後,牢牢記住了她。緊接着,她頂着崔慕禮便宜表妹的身份出現,矯揉造作地想取悅崔慕禮,他視其為眼中釘,處處與她作對,原以為是不滿她的虛僞,卻在經曆無數後幡然醒悟——
他喜歡她,或許從第一眼,或許在無數次的鬥嘴中,或許是狼襲時的危難相伴……數不清,理不明,總而言之,他喜歡上了她。
他曾待她那樣過分,取笑她的出身,苛刻她的行為,不分青紅皂白污蔑她與旁人。他就像個傻子,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憑着惡劣的性子橫沖直撞,一次次地傷害了她,甚至連求娶都帶着高高在上的施舍。
直到她在花朝宴上的那番話,狠狠打醒了他。
出身普通又如何?她父親雖隻是名小小縣令,卻盡忠職守,輕身殉義,是位值得人敬佩的英雄,而她或許曾短暫迷失,尋回本性後,亦延續了其父的風骨傲意。
砂礫雖小,亦能積如高山。蚍蜉微渺,亦有鴻鹄之志。
她像一隻破繭而出的蝶,勇敢而堅韌,美到令他窒息。他按捺不住地想靠近她,近一些,再近一些,更近一些……直到能攬她入懷,切實地擁緊她。
他明白她的抗拒,那是對過去他給的傷害遺留下的痕迹,但他想,即便她是一座冰山,他也會用持之以恒的耐心與愛意去贖罪,去融化她,不管一年,十年,還是數十年……
他将從未外述過的秘密告訴了她,恨不得将自己剖開展現給她,給她看真心,看誠意,看耐力。
隻要她能給個機會,他必定不會再做丁點的蠢事,竭盡所能地去愛她,呵護她,一輩子都好好珍惜她。
今日是他十九歲生辰,他回到初次見面的涼亭中,想坦白而熱烈地告訴她,他有多麼多麼多麼地歡喜她。
然而他等啊等,從白天等到黑夜,風雨未歇,謝渺也未曾出現。
他心中的期待随着時間緩緩消匿,不甘轉瞬即逝,他掏出袖中的泥人兒,用指腹摩挲着與她極其相似的臉龐,輕聲道:“沒關系,你不來,便由我去找你。”
他故技重施,趁着夜黑雨晦潛入海花苑,院子裡已是烏漆一片。他徑直走到窗前,曲指輕輕叩響。
雨水如注,順着瓦檐急落。他倚在窗邊,低聲喊:“謝渺。”
他耳力極好,聽出屋内沒有動靜,可他莫名感覺到她在聽。
他帶着笑,沒有半分不滿,道:“我在城外等了你好久,你沒有來,于是我便來找你。”
“今日是我十九歲的生辰,我本該陪着母親在府裡為念西祭奠,但我生平第一次逃了出來,因為我想見你,與你共同度過今天。”
“我本都想好了,先帶你去登雲樓看景,再去翡翠軒看镯子,然後去東陽遊湖——雖然這個天氣的湖景普通,但我的畫舫上有許多新鮮玩意兒,有西洋望遠鏡,萬花筒,機關傀儡人……”
“待我們玩盡興了,坊上有禦廚,你想吃什麼,便讓他們做什麼,還能直接從湖裡釣新鮮的魚,做一桌全魚宴……”
“你吃過氽魚丸嗎?魚肉去刺剁碎,加點甘薯粉攪拌成軟泥子,用湯匙舀成均勻的丸子,在滾水裡過一遭便成了。我自小愛吃這個,有一回足足吃了三十個,把我母親都吓了一跳。”
“我從前被豬油蒙了心,不知道自己喜歡你,反倒處處為難你,但我當真悔了,我想了解你,了解你喜歡的,你讨厭的,你害怕的。我也想讓你了解我,我的過去,我的家人,以及我對你的感情。”
屋内還是沒有聲響,仿佛在雨聲滂沱的夜,所有人都入眠,唯有他保持清醒。
他不介意,繼續道:“這些天,我去找了個捏泥人的師傅,照着你的模樣捏了個泥人兒,捏的不算精緻,我試了許久功夫才成功,你便湊合着看。”
他掏出泥人,替它包了厚厚的帕子,仔細地擺到窗台,“我将它放在這裡,等我走了,你将它收進去,切莫被雨水淋化了。”
他揀東揀西,又說了會話,看了眼天邊,忽道:“謝渺,雨停了,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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