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浚縣山之戰,古璃陽的做法确系良策。正如蕭乾所說,浚縣山那樣的地勢,狹窄、崎岖,根本就擺不開戰場。也就是說,不管你有多少兵,戰場擺不開都隻有吃瓜當看客。蕭乾三十萬大軍拘在那處,本來就很吃虧。從古璃陽的角度來說,一直駐守汴京等着他來打那才傻。北勐騎兵善于攻城之戰,又以騎兵突擊馬戰為主,到了地勢平坦的汴京,簡直就是如虎添翼。所以,他主動出擊,幹得很漂亮。當然,他沒有想過要把蕭乾殲滅,隻為探一下虛實。可——蕭乾了解他,一旦開戰,就不玩虛的,一定會想盡辦法取勝。所以,他就像隻鳥兒,生生落入了蕭乾的籠子。一念至此,他将涼透的杯中酒一飲而盡,面上浮上一絲淡淡的憂傷。“南榮有一群烏合之将,當亡矣!”薛昉看着他笑,“古将軍可算看明白了!早晚而已。便不是主上,也會是别人。既然可以選擇,古将軍願意是主上,還是别人?”這個薛昉小小年紀,句句話都攻心。古璃陽沉默一會,突然又望向了他,就像為了給自己找一些決心和安慰似的,問道:“南榮若亡于主上之手,算不算被北勐侵辱?”“不算。”薛昉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案,“古将軍不要忘了,主上是南榮人。為何起兵南下?隻為報血海深仇,除昏君佞臣,還百姓一個清朗人間。”這個薛昉常年跟随蕭乾,為他處理各種政事雜事,這樣的身份換到後世就是一個非常合格的秘書長了。俘虜人心之事,他簡直信手拈來,都不帶打草稿的,一席話把古璃陽說得連最後一絲猶豫都沒有了。“唉!”長長一歎,古璃陽一把抱過酒壇,仰着脖子一飲而盡。一壇酒盡,他擲壇于地,站在湖心亭的中間,向南而望。“我古家世代忠良,從未有過愧對家國之事。這一次,非子孫不孝——請祖宗明鑒。”說到這裡,他安靜了片刻,冷不丁又回過頭,目光深深看着薛昉。“就依你之言行事吧!”☆、坑深297米,殇之傾城乾州。高高的城樓上,蕭乾按住腰刀,微眯雙眼,看着城下校場。連占南榮隴、乾二城,拼的是速度,也讓北勐兵士氣大振。這個時候,告訴他們可以捅天,他們估計也不會眨眼了。休整了一夜,年輕的士兵們都恢複了元年,精神抖擻,殺戮之氣也更重了。“射!”校場上,随風傳來一句話。蕭乾眯起眼,極目遠眺。隻見北勐士兵們在練習射箭的靶位上,隔一個空位綁一個南榮俘虜,正哈哈大笑着在拼箭。這樣的練習很殘忍,一旦射不準,就會射傷人……可偏偏他們似乎都沒有想弄死這些俘虜的意思,個個都是神箭手,叫嚣一次,射出一箭,吓得人魂飛魄散,大喊出聲,卻毫法無傷。這樣的訓練,對北勐兵來說是興奮的。他們殺紅的眼,這個時候已經少了人類該有的人性。對南榮俘虜來說,每一秒都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滋味,比直接死了更難受。“豬狗不如的鞑子,殺了我吧,一刀給爺爺個痛快!”“來啊!來殺了我們啊!”叫嚣聲裡,他們得到的是北勐兵的哈哈大笑。一個身穿重甲的騎兵像是被激怒了,突地奔了過去,手持彎刀猛地一砍。就一刀,那個喊得最厲害的,就人頭落地了。鮮血噴出,灑了那北勐兵一臉,他罵罵咧咧的拎着刀,拿帕子擦着臉,在别的北勐兵嬉笑的聲音裡,又揮了揮手,讓他們繼續訓練。用敵人來訓練,效果自然很好。訓練的不僅是箭法,還是膽量,以及消失的人性——趙聲東緩緩走近,肩膀幾乎擦着了蕭乾的鐵甲,“主上。”自從蕭乾換了身份,他跟随大衆一樣,基本都叫“王爺”,這聲久違的“主上”,讓蕭乾微皺的眉鋒緊緊蹙起,不等他說,就像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似的,徐徐開口。“不必說了!”“以前你帶兵,也不允兵士如此的,這——為什麼?”“不為什麼。”蕭乾顯然不想解釋。“主上!”趙聲東壓沉了聲音,低低道:“他們是俘虜,也是人。不應當受到這樣的對待!哪怕一刀殺了,也好過這樣啊!您不是這樣的人!而且,我以為,乾州守将黃大生練出來的這些兵士,有血性,像男人,敢和我們對着殺。比起隴州的孬種謝長勝來說,簡直……可謂忠肝義膽,令人佩服!”“嗯。”蕭乾終于轉過頭來,“說得有理。”“那可不可以——”趙聲東目光中露出一些光亮。“不可以!”蕭乾沉聲打斷了他,也掐滅了他的希望,“聲東,你當明白,這是戰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們是我們的敵人,我們若對敵人婦人之仁,明日被這樣對待的人,就有可能換成我們的兵士。這一點,得讓他們明白,身為統帥,我更得讓自己明白!”一席話,斬釘截鐵。可趙聲東臉上郁氣未消,似乎并沒有被說服。“主上,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的蕭乾,已經死了。”蕭乾雙目中迸出一絲血紅的冷光,冷冷逼視着趙聲東,沉吟了一會兒,又放軟了聲音,像對他解釋一般,“以前帶南榮的兵,他們是綿羊,深受儒學影響,那些道理他們了然于胸,并能很好的執行與遵守。如今我帶的是北勐兵,他們是一群狼,草原之狼,他們好殺成性,這樣的方式能更好的激起他們的血性與打勝仗的決心。而且——”說到這裡,他頓了片刻。迎上趙聲東不服氣的眼神,他冷冷道。“你說得對極,黃大生手下這些兵,都是硬漢子,鐵血可敬。但正因如此,我們才要殺掉他們的銳氣,不讓其餘南榮兵效仿。”趙聲東之前一直不解,這些話已經在心裡憋了許久了。昨日大軍駐紮乾州之後,蕭乾就一連下了幾道命令。故意讓格森殺掉隴州守将謝長勝之後,他卻狠狠斥責了格森,便稱要奏請朝廷,對他做罰俸一年懲罰。随後,蕭乾大肆嘉獎了隴州随着謝長勝投誠的那一群南榮将領,并将他們召至麾下,好酒好肉地款待,封官許願。甚至于,對連那些不願意跟随北勐的南榮兵士,也不計前嫌地全部放掉了。而對于乾州這些和北勐拼死一戰的将士,他卻兩種對待。黃大生等一衆将領,不殺,卻全部投入了大獄,甚至縱容士兵如此對待俘虜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看着殘忍的暴行一直持續着……“殺掉銳氣的方法很多種,為何非得如此極端?”趙聲東的聲音裡,有一絲沙啞。而他,也是為數不多的,敢于直問蕭乾的人之一。而且,對他的問題,蕭乾顯然不會發怒。緊緊抿住唇,他雙眸裡閃過一抹冷色。“因為這就是戰争,聲東!因為我必須得讓他們知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趙聲東脊背一僵,整個人都不會動彈。喉嚨口梗了又梗,一雙俊目也有些紅。“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懂這個道理,可我——就是看不下去。”蕭乾安靜地看他一瞬,突然笑了。“那你這樣想就好了。今日多死幾個,來日的戰争,就會少死很多……很多。多到你完全想象不到的那麼多。你在南榮那麼些年,還不了解他們嗎?你等着看吧,接下去會打一座城,降一座城!像黃大生這樣的人,會越來越少!”重重籲一口氣,趙聲東都明白了。可即便明白,還是有一點發怵。因為這都不是他以為的戰争,金戈鐵馬,熱血膏情也從來不是無謂的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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