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如冷冷地瞥他一眼,卻沒再和他擡杠,隻寒聲道:“辟塵門上下聽令,即日起,門中不再有無悲此人。此後孟無悲所言所行,是生是死,或榮或毀,皆和辟塵門無關。”
孟無悲俯身長拜,聽着周遭死一般的寂靜裡隻餘清如帶着内力的聲音。
孟無悲寡言薄義,最不會因人情失落傷心。
聞栩啧啧一聲,又見清如一揮袖,滿場辟塵門弟子悉數跪下,長拜向他身後的天尊像。
“——福生無量天尊。謹遵掌門令。”
孟無悲向他連磕三頭,卻始終不發一言。
清如終于累了,再是如何道心堅定之人,也無法接受自己引以為傲的徒弟竟然會在即将出師的時候做出這樣的決定——僅僅是為了初識幾天的生人。
“孟無悲,你我師徒緣分,到今日便是灰飛煙滅。”清如頓了一頓,而後平靜開口,“你可有半分難過傷感?”
孟無悲愣了片刻,仔細想了想,道:“約有一點。”
清如怒極反笑,點首道:“那也算好,原來當真要那歡喜宗的妖人才能教會你這些感情,倒是貧道這麼多年失職,白白浪費了你。”
“師...道君不該如此。”
清如擺擺手,瞥向一旁笑靥如花的聞栩,同樣回以一笑:“聞宗主在等什麼?”
聞栩眨了眨眼,那副無辜神态和蕭漱華如出一轍:“自然是等道君訓話完畢,把這小道士捉回歡喜宗嚴刑拷打。怎麼,道君不會是不舍得?”
“哪裡的話。”清如微微一笑,卻是微微擡手,十數名辟塵門弟子當即走上前來,向聞栩抱拳一禮,這便是江湖禮,“說來慚愧,辟塵門百年傳承,繁文缛節實在不少,孟無悲雖已不是辟塵門弟子,但也需受一些罰——除此之外,門中還有一條規矩,處理内務時,外人不得在場。”
聞栩恍然大悟,卻也不見他惱羞成怒,反而隻是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原來如此,道君這樣說,本座便懂了。”
他言未罷,已望向幾名不見善意的弟子,其中一人臉上還挂着淚痕,顯然是因孟無悲離開辟塵門之事感到難過。孟無悲雖不善言辭,但多年來一直以大師兄自居,從不懈怠一絲半毫,該教的劍術,該念的道經,從來沒有一日是有所虧欠。門人弟子大都以他為榜樣,尤是無字輩,素來隻以為大師兄該是當今天下英傑榜首,從不曾想,大師兄會有一日被逼到離開辟塵門。
聞栩看出他們心中的不忿,也不願和一群正在氣頭上的孩子置氣,索性輕輕一笑,由着一旁的聞竹覓扶起他右手,款款走下台階,回頭沖清如一笑:“那本座便不打擾道君,道君,請便。”
歡喜宗的輕功聞名天下,聞栩既有“半袖雲”的美稱,輕功更是卓絕超群,因此隻是撂下這一句,二人便同時不見了身影。
清如獨自坐在台上,俯瞰着場中或沉默或低泣的弟子,以及依然跪着的、仿佛在逼他動手的孟無悲。
“孟無悲,你可還記得辟塵門第三條?”
孟無悲渾身一僵,心中莫大的悲恸湧上,唇卻已經啟合不休:“是。辟塵門第三條,除犯大諱者,違紀弟子皆由掌門或所在輩中首徒行罰,犯大諱者,即背叛師門者、私自下山者、與外人勾結者、欺上作亂者,此等大害,當逐出師門,且交由門中所有弟子行罰。”
清如淡然點頭,将茶盞擱在一旁,輕聲道:“你還記得,那也是好的。”
清徵輩分畢竟算高,立在弟子中的最首一行,當即于一衆低頭聽訓的弟子中揚起頭來,滿目驚愕地望向清如,清如卻不能心有靈犀地和她對上一眼,兀自道:“你可承認,與外人勾結?”
孟無悲無言。
清徵心急火燎,無歡還在她身後,起初能聽見幾聲哭聲,這會兒竟然一點聲音也不再有,周圍人都偷眼看她,清徵忽然意識到她在他們心中的地位——也許無悲之後,門中年輕弟子,便都隻能仰仗她了。
可她不想。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孟無悲有多合适做掌門,作為首徒,孟無悲所付出的心血遠比衆人猜到的看到的要多得多。
清如也不知道,這位少年到底奉獻了多少。
清徵性格膽小怯懦,她的所有天賦都隻體現在劍道,但她終于從烏壓壓的人群中逼起自己所有的勇氣,她從弟子中走出,聲音雖然不大,但這是她作為清字輩的發聲,是沉默中的第一道反駁:“無悲數載為師門操勞,師兄怎可如此寒了大家的心?”
清如端茶的手忽然猛烈地顫抖起來,他低頭呷茶,無人能看清他神色。
隻有茶水忽然泛起的幾圈漣漪,見證了他那一滴從眼角落入杯盞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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