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戲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然而老管家擔心格格等不及,又興出别的妖蛾子來。便招了些花匠彩匠手藝工人來先搭了座臨時戲台,也一樣有卷簾棚頂,紮花台面,出将入相,眉額俱全。雖是空中樓閣,卻也似模像樣,隻是不敢演武戲,亦不可場面過大,琴師、笛師也都隻好屈居後台,恐怕擠在台子上支撐不起。又請了京裡有名的戲班子,問明白會唱《遊園驚夢》和《趙氏孤兒》才請,又查了黃曆本子,定在九月初九重陽節起鑼,連唱三天。
這一日,府裡的人聽說放戲,也都有些坐不住,撺掇着老管家向格格請命,都想去花園聽戲。老管家哪裡敢說,反把領頭的人罵了一頓,說你們倒想得美,三天不打,就想上房揭瓦了,居然想跟格格一塊兒看戲,也不稱稱自己斤兩。着緊做好自己的差使,多長着些心眼兒機靈兒,把茶呀水呀點心呀預備好了,把園子裡的花兒草兒侍弄好了,把杯子啦碟子啦椅子啦扇子啦打點好了,小心格格随時使喚。
下人們嘟着嘴去了,免不了嘀嘀咕咕竊竊私議。偏又叫綠腰聽見,便回來一五一十學給建甯聽。正值建甯心情大好,便笑道:"這也沒什麼,傳我的話,凡沒要緊差事願意看戲的,就都到園子裡看戲去吧;有差使的,也輪班兒過來。"衆人聽見,喜得咂嘴咬舌的,都擁到建甯房裡磕頭,說是謝謝主子開恩,寬柔體下,帶契衆人一同玩樂。
建甯更加高興,随口說:"這算什麼?以後咱們家自己蓋了戲樓,就弄一個戲班子來養着,天天放戲,想什麼時候聽就什麼時候聽,想聽什麼就聽什麼,隻管說出來,既便他們不會唱,另請會唱的班子來就是。"
這話一出,下人們自然更是沒口子說好,奉承拍馬的話更是熟極而流,不絕如『潮』。老管家暗暗叫苦,心道從前格格撒野使蠻時,衆人雖然害怕倒還知道些小心,隻要謹慎恭敬着些,縱胡鬧也出不了大格兒;如今格格改了『性』情脾氣,縱得下人們沒大沒小沒了規矩懼怕,再若惹起事來,可就更了不得了。
然而建甯卻顧不到這些,她一心一意想做個好主子,想在吳應熊回府的時候,所有人都說她的好,從而讓他也覺得她好,于是一反常态,寬宏大量,每天領着府裡人歌舞喧妍,沸反盈天的,漸漸分不清台上分下,戲裡戲外。反是綠腰因受命管理戲班調度,自覺須得立些規矩威嚴,分個主次高低,反倒肯時常勸着建甯,不可太寬縱下人,失了大格。
好戲緊鑼密鼓地開場了,第一出就是"驚夢",杜麗娘春困牡丹亭,伏在石上沉沉睡去,朦胧間見一少年書生青羅長衫,手執柳枝自那邊過來,迎着她溫言軟語,轉盼多情,甜膩膩地叫一聲"姐姐,我和你那搭兒說話去也",遂拉着手"轉過芍『藥』欄前,緊靠着湖山石邊",挽衣牽袖,勾肩搭背,"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做出種種親昵動作來,一邊情切切意綿綿地唱着:"是哪處曾相見,相看俨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建甯眼看着紅男綠女,耳聽着蜜語甜言,忍不住雙頰火燒,心旌動搖,仿佛有一扇門被突然撞開,讓她忽然間了解了什麼是男歡女愛,什麼是你侬我侬,什麼是相思入骨,什麼是一見鐘情,那一陣陣的悸動幾乎讓她坐立不住,接着又聽到"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之句,更覺得意軟神癡,心如鹿跳,而鎖在唇間的一個名字幾欲脫口而出,那就是:吳應熊!
"是哪處曾相見,相看俨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建甯細細咀嚼着這幾句,隻覺得對吳應熊的思念仿佛『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湧來,她好想現在就見到他,和他挽着手,偎着腮,就像那戲台上的男女一樣,溫存纏綿,相親相愛。可是,她越是想他,就越想不起他的樣子,越覺得他渺茫,遙遠,遙不可及。她辛酸地想,原來這就叫"相思","春心莫與花争發,一寸相思一寸灰",說得真好呀。吳應熊,他現在哪兒呢?當她這樣地想念他期待他的時候,他也會想着她嗎?
吳應熊在柳州。離開京城的一瞬間,他便将建甯完全遺忘了,他的心裡,隻有明紅顔。
其實他對紅顔的身份早已有些懷疑,這些年來,她的行蹤那麼神秘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一會兒是京城茶館的賬房,一會兒又出現在蜀地明清戰場上,原因決不僅僅是洪承疇的女兒那麼簡單。現在,他終于明白了,原來,她是反清複明的義士,是大西軍的聯絡員。她在京城的任務,便是替明軍籌措糧草,勘探情報。
他們真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一個是大清皇朝的額驸,一個卻是反清複明的志士。在某種意義上,他對前明的背叛是比洪承疇更為徹底的。因為洪承疇還隻是做着滿人的官,就像許許多多負明降清的官兒一樣;而他吳應熊,卻是做了滿人的女婿,是惟一一個娶了滿洲格格的漢人額驸。明紅顔不能接受一個降了滿清朝廷的人做父親,難道會接受一個娶了滿州格格的人做朋友嗎?
天下第一大漢『奸』之子!天下第一個漢人額驸!天下第一個給妻子跪着請安的丈夫!
他和明紅顔之間的距離,比兩個朝代還要遠!
然而她卻毅然地相信了他,溫婉地說:應公子是可以信得過的;并委托給他一個極度絕密的任務:運送銀兩出城,并親手交到大西軍領袖李定國手中。
他驚于她的坦誠,感于她的信任,更痛于她的高貴,并在瞬間下了決心:不論她讓他做什麼,他都會赴湯蹈火地去做到;哪怕她讓他死,他也會含着笑引頸就戮。這是讓他與她之間距離縮短的惟一方式。
他幾乎是心懷感激地接受着紅顔派給的任務,巴不得它越艱難越危險就越好,因為隻有這樣,才可以清洗父親吳三桂與妻子建甯格格加諸在他身上的雙重恥辱。為紅顔效力,就是為大明效力,這是他惟一的救贖。不是他在幫紅顔做事,而是紅顔在給他機會。
事實上,吳應熊完成這樣的任務也的确很适當,他的身份令他可以随時大搖大擺地出城去,滿車的箱籠根本無人檢查,即使檢查也毫無疑點,當朝額驸擁有黃金萬兩并不稀奇,要運送一點珠寶孝敬平西王就更是人之常情。
吳應熊騎在馬上,忽然有一點擔心:紅顔把這樣重要的任務交給自己,是否因為她已經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呢?就好像他已經知道明紅顔就是洪妍卻有意不說破一樣,她也早知道應雄就是吳應熊卻從不提起。
可是細想又不像,如果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就是再信任他、再默契,也不會如此冒險地把一個關乎生死的天大秘密交到他手上,她不怕他帶了父親的軍隊把柳州『蕩』平嗎?要知道,吳三桂與李定國,可是惡戰多年的死對頭呀。但是也許,她比他更了解他自己,絕對相信他不會出賣她,出賣義軍,出賣大明。
想到明紅顔這樣地信任她,把比『性』命更重要的機密交到他手上,吳應熊就覺得激動。士為知己者死,而她不僅僅是他的紅顔知己,更是他心中的神明!
現在,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背負恥辱而生的天下第一大漢『奸』之子,而是一個為南明朝廷效力的抗清志士了。這是他的重生,是他生命中最光榮的意義。而這重生,是紅顔給予他的。
吳應熊的心裡充滿了感恩。
這使他在見到李定國的時候,除了敬畏和欽佩之外,更表現出一種由衷的熱切。
李定國拍着他的肩哈哈大笑:"及時雨啊,你這批軍饷來得太是時候了。有了它,我們至少又可以再撐兩年,打他幾十個漂漂亮亮的仗!吳三桂那個老匹夫,這回還不死在我手裡?"
吳應熊蓦然而驚,耳邊再次響起父親常說的那句話:"大好頭顱,誰來割取?"多年來,吳三桂與大西軍之間不知大大小小地發生了多少次戰鬥,兩軍對壘,每一役都是浴血而戰,吳三桂曾對兒子歎息:總有一天,要麼我割下李定國的頭,要麼就讓他割下我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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