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
光線透過玻璃窗,明晃晃地投在了病人的臉上,讓他不快地皺着眉頭,微微顯露着掙紮的姿态,仿佛因為光照,而更加難以承受透過窗棂而滲入的微風,然而,這種複雜的情緒,難以通過言語恰當地表達出來,因而,他隻能用最後一點力氣,喃喃地說着家鄉的土話,“水……”
“是要水嗎?”
洪亮的聲音,再一次打擾了他的休憩,文廣煩惱地又把頭轉了過去,盡量地把自己的耳朵往枕頭裡壓,他正病得糊裡糊塗,幾乎要在半夢半醒之間,回到日思夜想的故鄉了,但這些聲音也好,光照也罷,卻還是不屈不撓地提醒着文廣,他正身處于千裡之外的異鄉,而這裡的人們有個突出的特點,那就是他們言談間總是中氣十足,非常的大聲。
簡直可以說得上是極為嘈雜了,這種嘈雜,貫穿了這個新地方的每個角落,各種各樣陌生的聲音,讓文廣纖細的感官相當的不堪重負:打從下船那一刻開始,蒸汽機那種單調而重複的馬達聲,響亮的,能貫穿耳朵的汽笛聲,就是走到哪裡都無法回避的,除此之外,還有他們所居住的大房子裡,那種回響濃厚的沖水聲,也讓人相當的在意。
人們高聲大氣,幾乎是在互相喊叫的對話聲,自行車、三輪車行動間,那種所謂的橡膠輪胎,和水泥地面摩擦着,發出的特有的‘吱扭、吱扭’的聲音,還有路邊的小餐館後廚,使用華夏人常見的烹饪方式,‘炒’的時候,發出的那種嘩啦一聲,食材下鍋的動靜,也往往能吓文廣一跳。
他們雖然是生活在本州北部,自古以來就被人看不起的鄉下漢子,但,也無法習慣華夏人的随意和粗野,下船之後,從氣候到人文,一切的一切,全都讓他們難以适應,這和與弗朗基洋番的接觸,又完全不同了,雖然文廣身邊招納的浪人,多數都有在平戶給外國人賣命的經曆,但他們也承認,如果說西洋人給平戶帶來的改變,還算可以勉強适應的話,那麼,羊城港就太過不同了,僅僅是要在這裡維持健康,似乎都變得不那麼容易了。
這些所有的不同,是貫徹在每一個細節中的,有一些使團的成員,甚至連覺都睡不好,因為這種全新的建築,引起了他們的不安,房間的高度,就難以适應,來自将軍府的使節,相當嬌生慣養,躺下之後,看到房頂離自己太遠,而周圍的空間又那麼的陌生,睡意就一下不翼而飛了,長期患上了失眠症。
睡覺,隻是一個方面而已,另一方面,家具的尺寸,也和他們所熟悉的相去甚遠。馬桶……是一個有代表性的例子,好幾個人坐在馬桶上時,腳夠不到地,這給他們的排洩帶來了困難,又有一些人,或許是不适應本地過于油膩的飲食,去過自助餐廳之後,回房便鬧起了肚子。一直以來,很少有全團人都健健康康的時候,他們也很難放開心胸去感受在羊城港的遊覽活動,因為此處健壯的華夏人,實在是太多了,使臣們隻到有些人的肋下,如果不聚在一起,有買活軍的接待人員陪伴,他們是不敢自己出去遊覽的。
這種費盡心思,勉強維持的日子,在前些時候,買活軍開始閱兵式彩排之後,便完全無法繼續了。本來,在此之前,整個使團都因為萬國博覽會的展位而異常不安了——這是完全沒有事先商量過的,由于猜不到幕府的态度,也無法詢問。大家隻能壯着膽子互相商量,從市面上搜羅俵物,又多方聯系到了随着洋船南下的平戶遊女,勉強完成了展位的布置。
如果什麼都不布置,那麼,高麗人或許會嘲笑幕府,因此必須布置,但由于幕府貫徹的鎖國政策,他們也不敢過于積極地在展位中介紹東瀛的商品,如此一來,這其中微妙的分寸,以及對人際關系造成的突如其來的重擔,也令不少團員患上了精神緊張症。
長達半年的出使計劃,其中突如其來的變化太多,已經令成員們不堪重負了,如此戰戰兢兢地維持到了展會末尾,大家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氣,正準備休息幾天,把精神養足,承受定都正典上,各種聲音和畫面的沖擊時,突然間,國賓館下的馬路,成為了閱兵式彩排的場所,使團還被邀請去參觀海軍晨操,這下子,使團脆弱的精神,完全就承受不住了。
那種整齊劃一的腳步,每一步好像都跺在了他們心上,讓他們面色蒼白,禁不住地随着鼓點打寒顫,而晨操時,那無數大船,以及大船上諸多巨人的場面,通過千裡眼如實地傳遞到他們的眼簾之後,當即就讓文廣等人的五官幾乎崩潰,好像被經過的大象吓傻的小老鼠一般,對于如此龐大的生物,即便隻是旁觀,也讓老鼠的生理跟着心理一起崩潰,好像被噩夢給攫住了,進入到了它的核心之中,怎麼樣也無法避開這種強烈的沖擊,讓使團成員接二連三地發起了高燒來。
“可……可怕……太可怕了……巨人的船隻……”
在文廣的病床邊上,他的同僚,一樣也是來自松前藩的武士小足,一樣也是緊閉雙眼,躺在病床上,滿面通紅,斷斷續續地發出含糊的呻吟,這不免讓走進病房的青山,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也讓稍微清醒一些的文廣,面色羞紅,感到十足的恥辱:
來自東瀛的使團,組成人員相當的複雜,主要是三方勢力而成,第一,是和蝦夷地隔海相望的松前藩,文廣、小足都來自于這個鄉下地方;第二,是來自江戶的将軍府;第三,是來自于東瀛唯一對外開放的港口平戶藩。理所當然,松前藩作為見識短淺的鄉下漢,不免受到其餘使臣的輕鄙,尤其是平戶藩的浪人們,更加對這些空有武士之名,日子卻十分貧困的松前漢特别的針對,認為他們雖然是浪人,但見慣了世面,能力要比松前藩更高出太多了。
文廣作為大名的私生兄弟,卻因為母親身份低微,甚至沒有姓氏,又因為血緣的特殊,尤其遭到了平戶藩的排擠,大多時候,也隻能忍氣吞聲、若無其事,尤其是此刻,他必須感謝青山的好意——青山是給他送藥來的,并且告訴文廣,他們的病情并無大礙,隻需要飲用兩服漢方的甯神湯藥就可以痊愈了。
“不是瘟疫,隻是吓着了,這些日子,因為這樣的病因入院的番人很多。”
聲音洪亮,把文廣吵醒的護士姑娘,不久後也回到了房間裡,給文廣帶來了一大壺熱水,“喝點湯藥,休息一下,燒退了就能出院了,都不用輸液!哦,對了,出院後飲食清淡點,别吃太多甜的,你們番人入院,腸胃不好的一般都是油炸的、甜的吃太多了!”
她用手筆畫了一下,好像是形容醫院裡有多少沒事找事的番邦使臣,這讓文廣無端端地又窘迫了起來,青山則報以冷眼旁觀的輕松态度,這些浪人,在平戶和敏朝私下暗通款曲,尤其很熟悉買地的‘箱物’,因此自視甚高,即便是來自江戶的幕府家臣,他們都不看在眼裡,相當的陰陽怪氣,就更别說是松前藩了,或許還樂得見他們更加丢人現眼,回到平戶後,以便在私下把他們當做笑話譏諷。
還真是……讓人不快又羞恥啊……
喝過湯藥,文廣慢慢地退燒了,但沉重而難以消散的恥辱,依然在腸胃處造成了沉甸甸的感覺,他茫然地依靠在病床邊,對于小足的病情也感到了負擔:小足喝過藥之後,似乎完全沒有好轉,臉頰越來越紅,還逐漸說起胡話來了。真是……讓人難辦啊,如果小足就這麼病死了,那可就太讓人困擾了,傳揚出去,就又成了松前藩的笑話了,松前的鄉巴佬,被買活軍的閱兵式活活地吓死了……
在他内心深處,文廣懷有一種怨毒的憤怒,并非特地針對哪個人,而是針對于這個世界,甚至包括了敏感、弱小而困窘的自己。一直以來,作為前任大名長子的私生子,文廣抛棄一切尊嚴,盡力地侍奉兄長而立足于福山城,自小就承受着周圍的輕視,為了生存,文廣可以抛棄一切,但他唯獨無法抛棄的是自己的軟弱。
自從來到買活軍地方開始,文廣就被迫直面自己的膽怯,他希望自己能擁有青山一樣的氣魄,不論在什麼樣的刺激面前,都能不動聲色,保持潇灑,但文廣又完全無法做到,光是在這樣巨大的城市裡保持健康,就已經竭盡全力了,想要挺直腰杆,維護松前藩的尊嚴,實在是超出了他的能力。
但是……這并非完全是文廣的責任,就如同青山的潇灑也并非完全是個人的天賦一樣。出身地和身份的不同,決定了兩人截然不同的命運,文廣是大名長子寵信的侍女所生,從小便作為嫡兄公廣的侍從,在福山城中生活,沒有大名的命令,他無法擅自離開松前藩。而青山卻是生活在平戶藩的武士之子,由于父親和大名的龃龉,從少年時起,就成為了浪人,在平戶藩的港口接受雇傭。
如今,幕府執行了鎖國政策,其餘港口都不對外開放,理所當然,平戶港因此變得繁華異常,想必,在平戶藩長大的青山,對人山人海的畫面,以及那些高大強壯的外國人,也已經度過了在心中震撼不已的階段了吧。
與之相反,在松前藩長大的文廣,對于外國沒有絲毫的認識,甚至對于隔海相望的強大帝國——敏,也不甚了然,甚至不知道敏和幕府的關系如何,是否還保持了來往。這是因為幕府的鎖國政策,不但限制了其餘港口和海外的貿易,同時,對于自己的外交信息,也完全保密,不對其餘藩國公開,藩國的目光,僅僅局限于自己的藩地内部,這是幕府所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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