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弟弟後退,胡有貴無奈,便一伸手想扯着他的袖子走,可胡有祿那袖子不結實,他什麼手勁兒,一伸手便撈下人家一片袖來。
這是多少年?多少人穿過的老衣裳了?
胡有貴低頭看着那片布,這東西慣熟,從前死人身上扒拉來回倒換,是扒一次漿洗一次,它最後便松散,總是這種朽下場的。
這衣的歲數怕是比有祿還要大了。
如此他看着弟弟嚴肅的問:“京官雖不好做,可是我記的他胡醇厚是南豐縣的推官,推官雖小也是朝廷命官,是入流的老爺!
咱們聖上爺曆來體面大方,正七品,月給八貫五百錢,年祿米九十石,衙後最少還貼補兩百畝的祿田給他家裡嚼用,他是推官,掌書記又協管訴訟,牙市裡便是賣個牲畜立官契,他羊皮契紙上蓋印,茶水錢也能整上幾十文,便他是個清流,該他的過水一月也少不得三十貫的意思,如何就讓嫡出的兒子,大冬日穿這樣朽爛的襖子?”
胡有祿看看自己缺了半截袖的襖子,好半天才噗哧樂了,他對自己哥哥說:“哥,您怎麼這樣說話?我都,都吓一跳!”
胡有貴卻盯着他認真問話道:“我問你呢,你便不遮不掩,好好與我說實話。”
胡有祿摸摸袖子有些慚愧,卻早就習慣了,也不覺着委屈說:“胡推官年富力強,總是義薄雲天。”
胡有貴譏諷:“哼,這是犯了老毛病。”
胡有祿搖頭:“他吃了教訓,早就不那樣了,而今至多每月出去十文錢接濟一二文,也學會探查一下對方需不需要幫襯,他才會出手。”
胡有貴卻冷笑道:“狗吃屎,一坨跟一條沒啥區别,自己的孩子還是照顧不到,卻要在外挂個人皮,表示自己有人性!”
胡有祿站在那邊笑,這都多少年了,他哥哥過的日子,他都過過了,也習慣了,更忍耐了,想開了,就加倍努力能讓自己自在。
他不在乎,就笑說:“細想,其實誰都不易,我現在能來國子監,也是他的好處。一碼歸一碼,你開頭不指望也就不生這點氣了,他上有老下有小,三個閨女倆兒子,翻身小娘找了一大一小,家裡就亂成一鍋粥,又一個賽一個的有心眼子,他自找麻煩,下半輩子都沒有一心人與他好過。
除了這,人家又從戰場背回倆殘疾弟兄。推官一月是能抓撓二三十貫,可他家大業大,自己裡衣都是補丁套補丁。”
胡有貴瞪他:“你倒是他的好兒子!”
胡有祿卻上前一步:“不不,我不是他的好兒子,我恨他,他知道。”
這還算人話,生氣便生氣了,何必給那沒心沒肺的解釋。
如此胡有貴點點頭:“國子監的學生,朝廷有米糧貼補,你也識文斷字,如何就把日子過成這樣?”
胡有祿卻噗哧一聲笑了:“從前還好,這一年他那救命恩人的孩子大了,家裡就緊湊,初一十五,阿爺阿奶就派人來與我哭,說,家裡錢都被小娘管着,他們卻想給我存下一些娶媳婦。我又能賺幾個?呵,我這衣裳,其實是冬日當了家裡帶來的,換的這兩套,都是當鋪子裡的老貨,就難免不結實。”
胡有貴吸氣:“你去當鋪?”
胡有祿點頭:“恩,我去,常去!換點米糧,肚裡不慌就能靜心讀書。家裡今冬的份例一直沒有送,我就想,興許以後也不會送了……又自他~他找到你,他就不太願意見我這張臉,也不願意問我這個人了。哥你知道的,内外兩張臉,他裡面那張是怯懦種。”
胡有貴眉毛一挑:“那兩位老人家給你娶媳婦?我不信。”
胡有祿無奈搖頭:“怎麼可能是給我找媳婦,他們就是沒錢花用了,又沒臉出外面說實話,還總想端官老爺爹娘的富貴架子。哥哥不要生氣,老人家年紀大了,月月跟兒媳婦伸手便常被打擊。兜兜轉轉,不過是想起我這個念書的孫子還能劃拉幾個,便月月派人來。”
胡有貴咬咬後槽牙:“那你就給?”
胡有祿痛快點的點頭:“給!你們都沒了,戰争起了,災荒來了,村裡年紀小的就有的是換出去與人做肉羊的,可他們沒換我,咬着牙帶着我逃了,沖這一點我得給他們冬日裡添碳買衣,錢财身外物,卻哪有我的命值錢。”
胡有貴能說什麼,隻能哼了一聲。
可胡有祿早就想開了,就笑着說:“我這些年沒少讀書,卻也學了些道理,父父子子就是個倒立的過程,開始爺大,後來子大,阿爺阿奶早就招惹不起晚輩,他們手裡無錢,便想從我這裡刮些壯膽。
我更沒指望他能為誰做主,不是壞人的人,往往最最可恨,你能如何?遠着,離着,大家都松一口氣。他這輩子能活着把那頭顧好,就是我的福分,你不知道,他養着兄弟家孩子有三個,那兩人在戰場上救過他的命,他要給别人的孩子先貼補着把日子過起來,外人都知道,誰又不誇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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