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涼交界,一所白色的寺院矗立在山腳下,遠處是茫茫無際的草原,馬兒歡快地奔跑在馬場之上。
前方是高聳的烏鞘嶺,崇山峻嶺之後便是西涼腹地,張鈞飛臨别之際,來到山下的白馬寺,他從不是一個求佛之人,卻也禁受不住那片白色淨土的吸引。
“請問施主可是要西去?”白馬寺的住持年紀并不大,兩年前剛剛自越州南海郡而來。
“大師所言不假,”張鈞飛與主持一同端坐在地藏王菩薩的銅像前,二人相視,“正欲西去。”
白馬寺内有一白馬塔,相傳為西州高僧鸠摩羅什為其心愛的白馬而建。當年,來自中土的大軍西征西疆,歸來時邀請高僧鸠摩羅什一同東來傳經。當一行人行至此地時,高僧夜夢所乘白馬托夢,說此白馬本是上界天骝馬駒,受佛主之命,特送他東行,進入陽光大道後馬将超脫生死。次日,果然白馬已死,因而将此馬葬于城下,并修塔以紀念。
“我自越州來此之後,唯愛這本地的釀皮子,施主可與我一同品嘗?”寺内的小和尚給二人端來兩碗長條面食,看上去晶瑩剔透。
“馬上要離開這片土地,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塵世多難,人緣何生而煩惱?”張鈞飛問道。
“我先講我的一個親身經曆,”主持語重心長,“受家母影響,我自小就擅文學辭賦,因而在周圍人小有名氣,後求學于江甯書院。那年,我讀完先生教誨,即将離開書院,因我擅辭賦故而被推為弟子代表,要上台講話。一方面,這是非常光榮的,江甯書院什麼地方?那是陛下南巡必前往參觀的地方,足以說明大家認可我的水平,但另一方面,我真是心慌啊,你想想,知縣、郡守都要在台下。自己尚且年少,閱曆尚淺,該講些什麼呢?”
“又怕自己講得不好,”主持接着說,“心思便來了,正所謂,事變隻在人情裡。後來我想,講什麼内容也許并不重要,反複修飾過的東西也沒啥意義,所以我要講究一個‘誠’字。想到這裡,也就心定了。”
“說來令人傷感,我很久都沒有心定的感覺了。”張鈞飛很無奈。
“我做了一首打油詩,然後随性講了幾句,也沒引用多少夫子之言,”主持繼續回憶,“倒是大家都說我這文學功底很強。我當時覺得很驚訝,因為我根本沒有去雕飾,後來才明白,我确實也修飾了我的發言,隻不過不是為了讓詞藻華麗,而隻是想把意思表達清楚。”
“大師隻不過踐行了‘誠’而已,”張鈞飛略有所悟,“儒家也說要‘意誠’,看來萬變不離其宗。”
“是啊,千百億化成佛,關鍵在思量。施主如我當年一樣,也飽讀詩書,想來也是一番憂國憂民之思、封侯拜相之志,所以怎能不憂慮?”年輕主持笑起來,“江山幾何?人心怎樣?自然緣起意念了。”
“讀聖賢書、行天下事,哪一個讀書人不都這般憂國憂民?”張鈞飛問道。
“所以當行天下事的宏願成了泡影,也就有了遠走西州的想法,可終心有不甘?”主持繼續追問,“可不甘的究竟是未竟的事業還是内心的糾結呢?”
“一個人怎能與他内心的理想割裂呢?”張鈞飛哀歎,“怎能分清楚是物是我?”
“施主先别急,聽我再講一個故事,”主持站起來,圍着張鈞飛輕輕踱着步,“年輕時執着于格物,相信格物才能緻知,于是整日尋找所格之物,一天看見一黑牛兒,在一個小土坡上推糞球,推到一半,這個糞球被一個木樁卡住了。我當時内心就想,這個蠢物咋解決這個問題啊。沒想到這個黑牛兒,正面推不動就繞到左邊,左邊推不動就又繞到右邊,最後居然跑到糞球正上方往下面推,還真讓它從木樁裡面推出來了,一路滾下了坡。然後那個黑牛兒就回到坡底從下繼續往上推,這次終于被它推到了坡頂。”
“這份毅力讓人敬佩。”張鈞飛接話。
“師從吾師之前我也隻能悟到這一層,”年輕主持笑着說,“多年後,當我再回想這件事的時候,我就突然意識到,如果推不動糞球的是人會怎樣?衆生大概都是會跺腳、苦惱、折騰吧,要是不小心滾到坡底,面對前功盡棄肯定會懊惱不已。如果我們成功推上坡,肯定也不會如它一般平靜,可能恨不得昭告天下人宣示自己的成功。”
“所以也許生活本無痛苦吧,如若像屎殼郎一樣,執着于生活本身,那還有啥痛苦的。”張鈞飛感慨道。
“施主已經略微開悟了,”年輕主持認可了張鈞飛的聰慧,“但我們終究不是黑牛兒,我們是人,是人就有心,就脫離不開生命情感,我們佛家也不是要把衆生度成黑牛兒。所以,面對挫折、逆境、失意,我們不可能無動于衷,當我們克服千難萬險獲得了成功,自然要歡呼雀躍,要題詩一首以表心意。推糞球,于黑牛兒而言,就是一件事,它生來就為做這件事,而對于人,總會多想,哪怕一件小事也容易成了心事。所以,修行修的也就是我們作為人的那顆心,所謂直指人心,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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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師是告訴我要養心?”張鈞飛已經有所悟了。
“對的,要去提升生命情感的境界,你依然會有喜怒哀樂,但那是大喜大悲,不是小喜小悲,心也就空了,也就大了,”年輕主持繼續點撥張鈞飛,“孔夫子有言,‘唯仁者能愛人,能惡人。’也就是說,隻有真正的仁者,才能合适地去愛去恨,我們凡夫俗子總把愛愛恨恨挂在身邊,但很多時候都不合适。人啊,于萬物間,最可愛,也最可惡。人能夠往上,提高自己的境界,上通神聖、成就聖賢,也能往下,墜入惡道、禽獸不如。”
“是啊,人真得是很特别,愛一個人,可以愛之欲其生,恨一個人,又可以恨之欲其死,”張鈞飛感慨,“是非對錯,愛恨情仇,也都源于生命情感吧。我突然覺得《中庸》那句‘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這個中便是心吧。”
“施主已經能感受到‘心’的存在了,”主持大師很滿意,“‘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大道也。’我們的喜怒哀樂,發出來都中節的也就是和了,社會生活也就符合天道了。佛家說思量,也就是生命情感的意思,或思量善事,或思量惡事,或毒害,或慈悲,千百億化身佛,也不過說,我們應世時候應當是在佛性中的。”
“所以佛性不是空寂?不是空虛?不是去除内心的雜念?”張鈞飛追問,“我曾經去過天君山求道,得道同真人解悟天地大道,大概也懂得了許多道理,但卻實實在在做不到那般無為、那般空虛。”
“我以為你已經要悟了呢,看來還沒有。佛性怎麼能如此空洞呢?”主持糾正張鈞飛,“佛性,也就是人生而為人那些價值的總和,也就是你生命情感的本真。所以人要檢讨的不是新有沒有雜念,而是要反省自己生命情感究竟是本真還是私欲。我小時候努力跟着私塾老師學習,每次做詩都恨不得做到最好,作出好詩不是說自己樂于欣賞自己的詩,而是隻為取悅家母。”
“所以我也不必為曾經的過錯或者如今的失意懊悔,如果他們源于内心之本真,錯的并不是我,該反思的是自己做那些事的真正企圖,看看哪些源于不合适的生命情感。”張鈞飛似乎已經悟了。
“是的,有時候做事失敗了,我們總會總結教訓,比如經驗不夠、謀劃不利、能力不足,故而才犯了錯。但這是不對的,任何一個人不可能在知識完備和經驗豐富情況下做事情,所以要另究根源,也就是要察心,從心中找問題。”主持又補充。
“感謝大師提點,弟子感激不盡,”張鈞飛起身,給主持行了一個大禮,然後繼續問道,“弟子若得悟,餘生該如何走?”
“得悟之人不會問别人,隻會求之于心,”主持拍了拍張鈞飛的肩膀,“努力自見莫悠悠,後念忽覺一世休。活在當下,善待同行人,珍惜眼前人。”
“不知以後是否還能再見大師?”張鈞飛臨别之時頓生惜别之情。
“我也隻比兄年長幾歲,總歸有機會的,”主持送張鈞飛到門口,“何況,即已言下見性,雖去吾千裡,如常在吾邊,對面千裡,何勤遠來。珍重好去。”
白馬寺四周綠野碧樹,青瓦幽舍。寺中的白馬塔,面呈八角,灰磚包砌,下四層折角重疊,五層下有乳釘環繞一周,上為仰蓮花瓣,六層為覆缽表塔身,七層為法相輪行,八層為六角形的坡刹盤,每角挂一風铎,九層為邊珠式塔尖。白塔旁邊,立一石碑,上書金剛經。
臨别時,張鈞飛豁然開朗,不禁陶醉于白馬寺的美。
“師父,下一站我們去哪裡?”小和尚問住持。
“流浪,前方總還有許多人需要我們去度。”主持回答。
沈臨風一直等待張鈞飛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盡頭,他微閉雙眼,慢慢感悟内心的安定,仿若天地間唯有其一人,塵世已為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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