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聽見,又看了黛玉留的詩,便知黛玉已然識透畫中意思,心中大為激蕩,恨不的這便趕了黛玉去,将多少未完之話盡訴與他;又想黛玉既去,自是不想面對之意,這時候忙忙的趕了去,他必不好意思,又必以假辭遮掩,倘若自己一個不妨說錯話,少不得又要怄起氣來,倒是錯過今日,等這心思涼一涼再去,見了面也不必提起,隻當不知道為好。然而若說要等到明日才見,又如何忍的住。因此一時間起起坐坐,反反複複,心中竟颠倒了十幾個念頭不止。因聽碧痕說那茶杯是黛玉才飲過的,杯沿猶溫,不由的握在手中,癡癡的盯着,究竟不知是何主意。
碧痕笑道:“好端端的爺怎麼又癡了?莫非前頭捱了訓不成?”秋紋道:“那有捱訓?老太太聽說二爺才下學,高興的什麼似的,說二爺如今用功,老爺知道一定喜歡,省了多少閑氣;又叮囑天氣忽寒忽熱,容易生病,雖然用功,也不可太過,保養身子要緊,那裡還舍的訓話。”
正說着,麝月拿着替換衣裳走來道:“我說一件事,包管他就高興了。”因比比劃劃的說道,“可還記的那日林姑娘生日,雪雁要同我們比針線的事?隻因香菱忽然沒了,大家心裡不好過,就給耽誤住了。幸好寶姑娘近來三不五時的進來園子,莺兒便也跟着重新進來了,他原本好針線,那日又與雪雁兩個比上了,雪雁好勝,說是既要比,不如大家都拿出活計來公平的比一比,還說要請寶姑娘、林姑娘幫着審評呢。剛才在老太太屋裡,我見鴛鴦不在,就估摸着是為這件事,一問,果然是去潇湘館了,二爺不湊熱鬧去?”
寶玉聽了,果然大喜笑道:“這種雅會,豈可不去?”又問麝月,“方才怎不見你說起?倘若去的遲了,盛會竟散了,豈不遺憾?”麝月笑道:“我也是才在老太太房裡聽說的,就知道二爺聽了準是一時三刻等不了,即便要去的,所以才不敢說給你知道;不然二爺進了門,必定茶也不喝,氣也不喘,衣裳也不換,就得奔了潇湘館去,倘被老太太知道了,責罵我們不會伏侍還是小事,再要被太太聽見,說二爺為着看我們賽針線竟連禮也不顧了,還不得把我們全攆出去?況且林姑娘剛才既在咱們這裡,想必那比賽也就沒開始多大一會兒。”
寶玉聽見“攆出去”三字便覺刺心,當下更不答話,急急要茶來喝了,又換過衣裳,便催着麝月往潇湘館來。一進院子,果然莺聲燕語,紅圍翠繞,院當中竹林子底下放了雞翅木雕花大條案,上面擺滿各人的針線活計,荷包、香袋、手帕、汗巾、扇套、璎珞,應有盡有,鴛鴦、紫鵑、雪雁、莺兒、待書、春纖等二三十個人,都擁着黛玉央他評點,見了寶玉,都笑道:“正在說寶姑娘怎的還不過來,倒來了一位寶二爺。”绮霰、春燕也擠在人群中,看見他兩個,獨迎出來道:“原來二爺已經下學了。”麝月笑道:“好啊,你們兩個不在院裡侍候,倒會躲在這裡圖輕快,可不是要作反?”绮霰笑道:“并不敢圖輕快,真格做完了活才來的,想着二爺下學回來,聽姐姐說了這個會,少不得要往這裡來。所以先等在這裡侍候着。”
麝月啐道:“你倒會說話。”不理他兩個,且看活計。隻見衆繡件已經初選比過,多數中乘,仍平鋪在案上給人賞頑,卻将選出的上佳者圍在正中,計有繡帕一條,肚兜一件,香袋兩個,璎珞繡屏一件,雙面繡的團扇一柄,還有虎符纏臂一條,不禁将那纏臂拿在手中笑道:“這是誰的?怎麼會有這玩意兒。”衆人都笑道:“且不說誰是誰的活計,隻說那件好,才見的公平。”
寶玉便請黛玉講評,黛玉笑道:“我看了這半晌,已經心中有數,說出來,必會先入為主,影響了你的判斷。你如今剛進來,不如憑直覺論來,倒還公正直接。”寶玉早已等不的,聞言笑道:“既這樣,我便抛磚引玉了。”便指着繡件,說這一件配色相宜,那一件針腳細密,這一個花鳥靈活,那一個心思巧妙,舌燦蓮花,不吝贊美之詞,巧言令色,使盡鼓吹之能,直說的衆人眉開眼笑,都道:“二爺真會說話。依二爺說,竟樣樣都是好的,卻到底那一件為上呢?”寶玉笑道:“這卻說不好了,依我說,凡參賽者都是好的,都該有賞。”衆人更加笑道:“既這樣,二爺卻賞什麼?”黛玉早截口說道:“一人一瓶桂花油。”說的都笑了。
黛玉遂從容評道:“若單以繡工而論,這條鴛鴦戲水的絲帕和這條虎符纏臂的繡件都算好的,但意思卻俗,新針線配着舊故事,再好也是有限;這璎珞繡屏擺在案上最好,縧子編結的好不奇巧精緻,配色也鮮豔,刺繡工夫卻是平常,可謂喧賓奪主,就有大好處,也終不能滿意;倒是這兩隻香袋雖小巧,卻是各有好處,這一隻針線細密,配色豐富且有層次,隻輸在繡的燕子上,想那燕兒原是寄人籬下之雀,縱能飛也不遠;這一隻不但針線好,意思更好,在香袋上繡大雁已經難得,還要圍着這雁繡出雲彩來,更是舒展磅礴有傲氣,所以,倒要屬這一隻為冠。”
正說着,湘雲同着翠縷走來,恰聽着末兩句,不禁笑道:“依你所評,這兩隻香袋倒有一比。”黛玉寶玉都忙問:“何比?”史湘雲笑道:“燕雀焉知鴻鹄之志?”寶玉道:“這說的過了。”因問,“這卻是誰的佳作?”衆人都笑道:“你倒猜猜看。”寶玉道:“這如何猜的來?我又不曾見過你們個個的刺繡。”湘雲卻已猜到:“我知道了,既然叫猜,想來必是人物相關,這一隻是春燕的,這一隻是雪雁的,可是這樣?”紫鵑笑道:“到底是雲姑娘。”
湘雲便轉頭看了一周,問道:“怎麼寶姐姐不在這裡?”黛玉道:“叫丫頭去請了幾次,再請不來,想是陪我住了幾日,實在被我煩的受不了,所以怕了。”莺兒忙陪笑道:“姑娘說那裡話?原是為前兒梅家送信來,說話就要迎娶琴姑娘的,因此我們太太回家去打點些妝奁箱籠,我們姑娘也要幫着準備,所以騰不開身,過幾日閑了還要再來叨擾的。我們姑娘叫我在這裡給林姑娘和雲姑娘賠罪呢。”湘雲笑道:“你也太小心了,林姐姐說笑話兒呢,那裡就急的這樣兒。”寶玉卻大驚失色,問道:“這是幾時的事?”
莺兒道:“就是前天——正主兒沒來,隻是派家人送信兒,梅翰林任期滿了,出月就要阖家還京的。等琴姑娘嫁了人,就該我們二爺娶邢姑娘了。這一娶一嫁,我們太太還有日子忙呢。”寶玉聽見“嫁人”兩字便覺刺心,不禁連連“唉”了幾聲。黛玉也覺傷感,暗自出神。湘雲卻拉着莺兒問:“你們琴姑娘出嫁,你自然也要忙些日子了。早聽說你的手巧,這裡頭那件是你的大作?”莺兒不好意思,撿出那隻璎珞繡件說:“是這一件。自然比不上雪雁妹妹的好。”
湘雲道:“我來的遲,沒聽全,隻聽見說繡小燕子不如大雁子,所以略遜一籌。我卻不以為然,這不是評繡,倒是評畫了。既是賽針線,總要針指工夫一流為佳。依我看來,這璎珞與虎符都是好的,還有這扇子,難為他兩面一模一樣,竟看不出針腳從何而起,至何而終,纏綿流暢,毫無二緻,若依我評來,這扇子才是刺繡中的極品。”黛玉笑道:“《疏》雲:‘畫者為繪,刺者為繡’。刺繡與繪畫原本根并同生,理出一宗,我以畫理評繡品,有何不妥?先秦之時,皇族大臣的衣冠悉用顔色繪繡出各種圖案以定職階,草石并用,煉五色以染絲,名為‘畫缋’,單以顔料區分謂之‘畫’,若以刺繡區分則謂之‘缋’,可見畫與繡非但理出一宗,連功用也是一樣的。”
寶玉聽到“草石”二字,不禁心中一動,問道:“妹妹剛才說‘草石并用以煉五色’,不知是什麼意思?”黛玉道:“古代畫缋技法,先用草木提取汁液染底色,再用彩石粉制成顔料繪案,最後用白色顔料勾勒襯托,《周禮考工記》有載:‘青與赤謂之文,赤與白謂之章,白與黑謂之黼,黑與青謂之黻,五采備謂之繡。’又道是‘雜四時五色之位以章之,謂之巧。’《博物志》也說:‘天地初不足,女娲氏煉五色石以備其阙,斷螯足以立四極’,這就是最早的染色法了。所以百花、漿果、草根、礦石、乃至寶玉都可為顔料,用以入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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