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池一碧千裡。
段文昌在馬上道:“到底把春天錯過了,現在才來。”他忙于政務,林中已經繁花落盡,漫天翠葉。
薛濤控着缰繩笑說:“明年春天再來不遲。”
馬朝着摩诃池畔的山坡上走,尋找當年韋臧孫殺鹿的水潭。這次已經不必擔心野獸,侍衛早清過道路。
山水比人長久,密林漸開,潭清千尺,景物依然如舊。
薛濤笑吸吸鼻子:“這地方我也多少年沒來過……韋臧孫烤的鹿肉,現在想起來也很好吃。”
“待會我在府内設宴,專門請你。”段文昌笑道,“别再惦記那鹿肉。”
兩人立在山頂,遠望碧波粼粼的摩诃池。兩人眼中都有光,過去的青春都在那綠裡。
“臧孫……韋正貫現在怎樣?”薛濤打破岑寂問,“我前日忽收到他送的均州土産。他不是在長安嗎?”
“新帝即位,封他為司農卿。他認為新帝太過奢侈,非要按舊制行事,結果犯了掌管皇帝膳食缺乏供應的罪,被降任均州刺史。”段文昌說。
薛濤回憶裡大紅襕袍生機勃勃的少年,忽然清晰。她含笑道:“正貫是好樣的。”
段文昌不禁也笑了,點點頭:“是。”
日漸西斜,兩人慢慢下山,侍衛不遠不近地跟着,幾乎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
“那兒是什麼?”薛濤問,樹叢深處,一座房子結構簡陋,仿佛是個土廟。
“剛來時倒沒看見。”段文昌下馬,兩人踏着蔓草走過去。
進去一看,卻都無言。廟裡供奉土神,牌位上寫得是:諸葛武侯再生韋南康郡王之祠。
神像并不像韋臯。鄉民把他塑成了個腰闊十圍的紅臉将帥,雄踞在神台上。
廟宇大概也是鄉民自己出錢籌建的,荒僻低矮,但神前香火簇簇,香灰滿溢,木案上還供着一盤露珠流動的新荷。
薛濤默然從香囊中倒出零陵香在像前焚了,雙手合十,深深一拜。
段文昌也默然拜了,許多記憶湧上心頭,情緒錯綜難言。
良久,他方發出感喟:“這小廟,是對執政者最高的贊賞吧。”
薛濤點點頭:“是啊。十幾年過去了,蜀人仍在紀念他。”望着夕陽,她輕聲吟道:“紫陽天上神仙客,稱在人間立世功。”
仙人指路的大屋頂,琉璃瓦,高台,雕梁畫棟,鬥拱朱柱,節度府一切依舊。
随段文昌走進大堂,薛濤隻見錦繡為地衣,鎏金銀枝燭煌煌相照,宴席已經鋪陳開。
官員幕僚們起身相拜。
薛濤也陪同俯身一拜。
段文昌不禁伸出手扶她,紫色異文袍袖中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等衆人起身,他已收回。
被侍衛、書僮、幕僚簇擁着,段文昌坐上主位。薛濤被敬讓到右首下客位。
姣花軟玉般的樂伎魚貫而入。樂聲起,媚舞起,頓時噴蘭散麝。枝燭,羽觞,蜀酒,音樂,官員,霞光爛漫的舞蹈……這繁華熱鬧,簡直是當年韋臯在世時的盛景重現。
玉階下領舞的少女,臉如蓮萼,膚白勝雪,俨然是另一個灼灼;席間勸酒的,巧笑倩兮,又仿佛當年的鳳鳴。薛濤坐着,感到時光呼嘯而去。
與她有同感的,還有昔日的西川校書、今日的西川節度使段文昌。
薛濤擡眼看他,發現段文昌也正看着她,兩人相視了然。
段文昌舉起羽觞敬衆人,然後對薛濤道:“聽聞校書對蜀中事物頗有見地,又半在朝野、半在民間,立場中立,故曆屆西川節度使都以薛校書為可咨詢之人。從今以後,我也需校書常來幕府,以備顧問。”
薛濤笑道:“相國本就是半個蜀人,素洽蜀人之情,薛濤這顧問,恐怕是是班門弄斧了。”
幕僚官員都笑了。
薛濤舉起酒杯:“相國寬政為治,嚴靜有斷,必然能讓西川安樂,蠻夷畏服。”
段文昌不禁微笑:“說的正是我來西川的抱負啊。”遂舉杯一飲而盡。
衆人又都笑了。
玉階下樂舞更張,一位十七八歲的樂伎執銀壺給段文昌斟了酒,又過來給薛濤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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