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忽然又牽扯出一人,我呼吸一滞,心尖像被揉碎了似的,猛地一陣刺痛,這痛意在肺腑間蔓延開來,尖銳又清晰。我僵僵坐着,皺眉忍了好一會兒,周身都是一片麻木。
真金一時緘口,待我神色和緩過來,才道:“前日帖木倫姨母來探望額吉,曾提到普顔忽都……她一人守着稚兒,着實辛苦。兀都帶也就八歲呀,如此下去可怎麼成?聽姨母的意思,想讓和童收繼嫂子為妻。和童貴為國王,和兀都帶叔侄情厚,确是再合适不過的人了……”
“收繼?”我蓦地擡眸,不禁失聲,過于尖銳的音調讓真金一時愣住,他詫異地看着我,而後輕聲開口,小心安撫道,“察蘇?”
眼淚分毫無覺地墜落,我卻也不顧,怔怔瞪着他,悲怒交加:“安童還活着,談何收繼?難道連帖木倫姨母也不要這個兒子了!?”
真金苦笑着搖搖頭,輕輕握住我的手,我雙手冰冷,觸到他掌心時便感覺一陣炙燙。
“普顔忽都獨身育兒五載,和寡居又有何區别?這麼等下去,要她白白消磨年華麼?帖木倫姨母也忍不下心啊!和童為人寬厚,待她向來不錯。别速真也勸了幾回,普顔忽都隻是别扭不肯。後來父皇都親自相勸,就差指婚了,她那邊才有所松動……”
“……”我默然聽着,呆呆盯着食案出神,怔忪間,心思已遊走了百回千回,連剛剛的痛意都鈍化了。普顔忽都傾心安童多年,雖然結為夫妻,最後又落得了什麼,隻有無盡的等待。若果真改嫁和童,卻也沒什麼不好。
我心下惘惘,忽覺一切都了無趣味:等待也好,放棄也罷,對于遠在天邊的那人,左右是沒有結果的。一個人沒有期待時,痛苦便不是痛苦,執念也隻是殘念。
“哥哥跟我說起此事,又是何意?”我握着湯匙,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碗沿,那聲音單調空洞,一如我此時闌珊蕭索的心境。
真金郁郁一笑,刻意避開我的眼睛:“普顔忽都已有意改嫁,你呢?便不能讓額吉省心麼?”
言罷,他也不看我,隻是擡箸夾了菜肴,一面低頭吃了,一面等我回應。
我默然良久,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忽聞有人在外間急喊“太子”,真金聞聲,手驟然一頓,懸在半空,揚頭肅聲道:“進來!”
敢在太子用飯時打擾的,也隻有他的近侍完澤了。他急急慌慌地撩簾而入,氣息還未喘勻,便急道:“崔斌崔左丞被阿合馬誣害,現已押赴刑場了!”
真金手中食箸登時墜落,砸出一陣尖銳刺耳的亂響,他在震驚中緩緩起身,怔了片刻,忽而厲聲道:“快!攔下他!務必保他性命!”
完澤得命,顧不得思量此事是否合宜,急遽轉身而去。見他離開,真金才頹然落座,悶悶低頭半晌,忽而傾身一掃,将桌上盤盞盡數揮落在地。我隻無聲地望着他,任這片冰冷的破碎聲起落不止。
……
崔斌其人,我記得再清楚不過。當初忽必烈欲拜安童為相,曾暗示崔斌征詢衆意,那個漢臣像健邁的蒙古男兒一般,在馬上踏蹬而起,振臂高呼:“皇上有旨,任安童為相,可乎?”
回應他的便是一陣又一陣如雷般轟鳴的附議和喝彩。
多年以後,當那些昂藏豪邁的身影已如流水般逝去,不變的隻有铮铮傲骨和堅韌心志。至元十五年,崔斌曾奏言阿合馬“溺于私愛,一門子弟,并為要官”。後來,崔斌任江淮行省左丞,力除當地漁民蠹國之政。阿合馬自然懷恨在心,不久尋機誣陷,崔斌此番獲罪緻死,便是阿合馬的手筆。
真金終是晚了一步,完澤趕到刑場時,崔斌早已是刀下亡魂。
我心中恨意沸騰:這些年來,何止是崔斌?秦長卿、亦麻都丁、劉仲澤、阿裡别,一一被他誣殺;許衡、廉希憲,被貶黜冷遇,乃至伯顔、安童,或被構陷,或遭排擠……自下而上,凡是不阿附之人,盡遭迫害。至于淫掠人妻,強索民田,大行專賣,狂征暴斂,濫發紙币……這一樁樁事,都足以死罪。然而,忽必烈隻是看不見罷了。
算算時日,高和尚入軍中已有兩年,也不知張易要謀劃到何時。若非察必此時卧病,我恨不得立時起事,要他性命。
待跟着真金進了皇帝寝殿,我才堪堪平複心頭怒意。阿合馬恰好也在禦前奏事。真金見了他,本已鐵青的臉上更是怒氣勃長,眸子裡幾乎炸出了火。向皇帝躬身行禮後,便幾步掠至阿合馬面前,一言不發,猛地一拳将他掼在地上。
阿合馬一頭栽倒在地,肥腫的身體砸出悶響,他費力地翻過身,鼻間便有污血簌簌淌落,官帽早已跌落一旁,他顧不得拾起,隻是茫然又恐懼地看着太子步步逼近。
容不得他躲避,真金大步跨過來,拎起他衣領,一拳又一拳,沉默地砸下去。那拳頭又密又狠,擂得阿合馬頭暈眼花,連哀叫求饒的力氣也無。
面對這場景,皇帝竟出乎意料地沉默,隻是冷眼旁觀。我見他無動于衷,一時便也未上前阻攔。阿合馬那身肥肉,還是禁得起真金這點拳腳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真金都覺得手掌酸麻,才住了手。阿合馬面上血流縱橫,幾乎不省人事,被人生生拖出去了。皇帝吩咐禦醫為其診治後,才緩緩地坐下來,淡淡瞥了真金一眼,眼神平靜卻有力。眼前的老皇帝須發斑白,一雙眸子卻如深淵一般,似已閱盡了所有的驚濤駭浪。
“太子這一番拳腳,可洩了心頭火氣?”忽必烈如話家常般,語氣波瀾不驚,又擡眼瞥向我,眼裡似帶笑意,卻看得我遍體生寒:“公主旁觀許久,可也看盡興了?”
真金哪料皇帝開口便是這般言語,一時間茫然若失,不待回話,皇帝又道:“若是消了氣,便退下罷,去看看你母親。”又順道瞥了瞥我,眼裡是同樣的暗示。
目睹宰相被太子拳毆,做皇帝的,卻依舊心平氣和,毫無問罪的意思,着實令人不解。真金一時無措,越發猜不透皇帝心思。剛剛盛怒之下,他幾乎忘了此行的目的,待冷靜下來,才搶聲道:“陛下,難道崔左丞便白白冤死了!?”
“他按罪懲處,何談冤死?”皇帝擡了擡眼皮,目中盡是冷意,“太子如有異議,可下命有司複核,如今你也參政了,這樣的事不要叨擾朕,自己斟酌處置便是了。”
言罷,皇帝就勢往榻上一歪,幾欲睡去。真金緊緊握拳,咬牙恨了片刻,終是無法。忽必烈看似放權,實則緊握要害,真金剛剛預政,處處謹小慎微,哪敢有半分逾越。論斷生死這等大事,他還做不了主。
見他忿然無計,忽必烈很是滿意,太子如何年長,終究還是自己的臣子,自己的兒子。隻要他在皇位一天,太子就仍是太子,不得不俯首聽命。
“若待有司複核,崔斌果真被誣害的話,陛下又該當如何?”我上前一步,迎着皇帝的目光,淡淡開口,“這些年來,因阿合馬而死之人,可不止是崔斌。秦長卿、劉仲澤……哪一個不是前例?若一一翻案,阿合馬一條性命都不夠抵罪罷!”
皇帝哼笑一聲,支起右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那便要看太子的意思了。”
轉眼間,矛頭又指向真金,忽必烈何嘗不是在試探。他疼愛真金不假,但若太子有擅權之舉,他也絕不姑息。
在皇帝的威勢面前,真金不得不低頭,他拱手一揖,神色餒然,言語上卻不敢有絲毫怠慢:“阿合馬官居宰輔,若要論罪,豈是兒臣敢獨斷的?一切悉聽聖裁。”
見他一臉喪氣模樣,忽必烈不由得皺眉,又冷冷睨了我一眼,“如此,公主可還有異議?”
他是以真金相挾,我還能說什麼?心裡隐然生恨,卻也隻得無聲搖頭。見我二人終是恭順模樣,他漫漫掃視了一陣,漠然哼了一聲,便無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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