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箱玻璃絲襪子就在屋角裡扔着,舊媽媽從小販那裡批來的玻璃絲襪子有兩雙是有汗味的,那是放在最上面的兩雙。這兩雙在舊媽媽的手裡捏了整整一天,捏出了一股市場的氣味。在市場的氣味裡有各種各樣的叫賣聲,惟獨沒有舊媽媽的叫賣。舊媽媽還不會叫賣。舊媽媽站了一天,沒有吆喝出一聲。我看出,舊媽媽雖然在市場上站了一天,卻并沒有站在市場上,她是站在了回憶裡,站在一個個有歸屬的回憶裡。舊媽媽曾經有過許許多多的歸屬,在每一種歸屬裡都有過花手絹一樣的喜悅……現在舊媽媽想變成一雙玻璃絲襪子,舊媽媽很想把自己變成一雙能出售的玻璃絲襪子。舊媽媽想變卻又無法變,舊媽媽在自己身上抽不出玻璃絲,所以也變不成玻璃絲襪子。
半夜的時候,舊媽媽又跟科長吵了一架。***舊媽媽像瘋了一樣撲到剛剛打麻将回來的科長跟前,高聲叫道:你說,我是誰的人,我到底算誰的人?!
科長也氣沖沖地說:你該是誰的人是誰的人,你想是誰的人是誰的人……
舊媽媽說:不是跟了你嗎,要不是跟了你,我會有今天嗎?我會走到這一步嗎?……
科長說:你怪我,你還怪我?你要怪我,我怪誰去?你還帶着個……你想你還帶着個……哼!
舊媽媽說:怎麼了?我帶着個……怎麼了?你說吧。
科長說:算了,算了。是襪子沒賣出去?誰讓你去了。我不讓你去,你非要去……
舊媽媽說:你給我說清楚,我帶着個……怎麼了?你想怎麼你說吧……你以為我多想去?你以為我願意去丢這人……
科長說:那事兒你别急,咱跑跑,咱再跑跑……
兩人的聲音慢慢低下來了,兩人的聲音變成了嗡嗡叫的蚊子,一隻紅色的蚊子……可我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我知道。
四月十七日
今天,舊媽媽不再去賣玻璃絲襪子了。那箱玻璃絲襪子扔在屋角裡,舊媽媽看都不看。舊媽媽又牽着我去找舊大姨。
在舊媽媽的親眷中,舊大姨是最體面的女人,因為她嫁了一個很體面的丈夫。舊大姨住在市政府後邊的淮海路,住的是三室一廳的房子,有煤氣有暖氣還有熱水器洗浴器及各種電器。房子裡有很多電鈕,到處都是可以按的電鈕,電鈕裡有很多亮嘟嘟的小蝌蚪,流動着的小蝌蚪。我能看見那些小蝌蚪。舊媽媽說,人一體面房子也就體面了。舊大姨的丈夫是市委幹部,舊大姨是棉織廠管人事的幹部,因此舊大姨也是舊媽媽親眷中最有權勢的。
平時舊媽媽很少找她,舊媽媽不願來找她,舊媽媽不願看她的傲氣。這會兒,舊媽媽一定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不然,舊媽媽不會來找她。
我跟舊媽媽是在舊大姨家裡見到她的。舊大姨臉上有很多東西是雙的,眼簾是雙的,下巴是雙的,耳垂也是雙的。舊大姨很胖,舊大姨的思想也很胖,在電鈕裡坐,人的思想很胖。舊大姨坐在沙上,坐出了一個很軟卻又是很嚴肅的肉蒲團。舊大姨的聲音是紫赭顔色的,是那種紫藤一樣的顔色,是一種在攀援中哧溜、哧溜響的顔色。舊大姨說話的時候,身上流動着绛紫色的氣體。她說:你早幹什麼去了?這會兒才來找我。你知道不知道,老牛離休了,老牛已經離休了……
舊媽媽說:姐,争一差二的,我也不想給你找麻煩。我是沒有辦法才來找你的……
舊大姨沉默了很長時間,舊大姨的身子在沉默中一點一點地回縮,我看見舊大姨的身子在回縮,她不自覺地把自己縮成了一個小小的琉璃蛋,一個亮着绛紫色脈線的琉璃蛋。舊大姨喃喃地說:找我沒用,找我也沒用。都懸懸乎乎的,活活絡絡的,啥都是活活絡絡的……你沒聽見動麼?四面八方都在動,房子也在動,到處都是搖搖晃晃的……我有什麼辦法,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舊媽媽說:姐,你能不能去給我說說,你熟人多,再怎麼說你也比我強呀,你給我說說吧……
舊大姨也病了,舊大姨像是得了很嚴重的氣喘病,舊大姨氣喘籲籲地說:……一個小丫頭就把我治了,-個年輕輕的小丫頭就把我給治了。年輕點、臉嫩點、白點,不就是年輕點、臉嫩點、白點麼?說挪我就挪我。讓我交給她,讓我給她交手續。我為什麼要交給她,她才幹幾天?我年輕的時候,我年輕的時候……舊大姨說話時身上的肉成了彈簧,一跳一跳地蹦着,她渾身上下的肉都在蹦。她腦海裡跑出了許多紫黑色的小點,我看見她的腦海裡流動着一些桃花樣的黑點。她像是把舊媽媽忘記了,她根本就沒有看舊媽媽,她的眼睛直直望出去,嘴裡絮絮叨叨地重複說:不要臉了,人都不要臉了,臉都成了屁股了。不就是白點、嫩點、紅點,不就是白點、嫩點、紅點、妖點……
舊媽媽臉上的奶油化了,舊媽媽來時呈給舊大姨一臉奶油,這會兒呈送的奶油已經化了,露出來的是霜,一層白淩淩的霜。慢慢地,霜上又長出了冰淩,很寒很寒的冰淩……
舊媽媽說:你要不能說算了,你不說算了……說着,站起來就要走。
舊大姨馬上說:坐一會兒,你再坐一會兒,我還有事給你說呢。我這邊吧,小的不在家,老的退下來了,一身病。一說我就來氣,老牛他連馬路都不會過,你說說,一退下來連馬路都不會過了,有好幾次,出了門走不回來了,還得去找他。他才比我大八歲,一退就成了這個樣子了……這是對你說,對外邊就沒法說。說起來是個有級别的幹部,一退下來連醫藥費都報不了,成疊子成疊子地放着。我吧,也是一身的病。廠裡吧,管了多少年人事,這會兒搞啥全員合同,誰都得合同,把人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的……那邊家裡,還是你多操心吧!……舊大姨說的時候,屋子裡的空間突然大了,在極大的空間裡,我看見一個白蒼蒼老态龍鐘的女人,老女人在灑滿時光灰塵的沙上坐着、絮絮叨叨地念叨着過去的事。她臉上的皮肉已經開始脫落了,她臉上的皮肉正在一點一點地脫落,她的眼睛成了兩隻黑洞,深得令人恐懼的黑洞……
舊大姨說話時一直沒有看我,舊大姨沒有看過我一眼。舊大姨是往上看的,她的目光一直望着上邊。我看出來了,舊大姨不是在看上邊,她是在看過去,她的魂靈仍停留在過去的時空裡,停留在一個用紅圍巾和紅絨線包裹着的時間裡,在那個時間裡,舊大姨穿着仿制的女式列甯裝欣喜無比地走出了曾經有過一棵老槐樹的居民大雜院,上了一輛停在胡同口的挂有紅綢的小汽車,我聽見那時的舊大姨說:我不用挑水了,我再也不用挑水了……我看出概念是在時間中産生的,時間可以産生概念。關于挑水的概念已是很久遠了,在很久遠的時間裡,舊大姨擔着一副水桶到胡同口的水管上去挑水,扁擔吱吱呀呀響着,水桶一仄一仄的,路上灑着明晃晃的水滴,水滴灑在時光的塵土裡……而後水桶換在了舊二姨的肩上。舊媽媽從沒有挑過水,舊媽媽長在不挑水的年代。
舊媽媽終于站起來了,舊媽媽非常失望地站起來說:我走了……
舊大姨仍是絮絮叨叨地說:那個事兒,我有時間給你問問,我給你問問。你自己也得跑跑。醋泡雞蛋很好啊,醋泡雞蛋降血脂,你吃不吃醋泡雞蛋?我每天吃兩個醋泡雞蛋。你練氣功了麼?我看你也得練練氣功。這會都做香功,我天天早上去做香功……
舊媽媽不吭聲,舊媽媽一句話也不說了。舊媽媽心裡包着一兜淚,淚裡網着一個昔日的家,家裡的三個小姊妹睡在一張床上,夜裡蓋着一床薄被;網着一兜的童年小姊妹的貼心話語;網着一截一截紮辮子的紅絨繩;網着一隻拾來的香脂盒子;網着一根彈彈跳跳的橡皮筋,破了的橡皮筋裡還跳蕩着你說一,我說一……的唱誦……舊媽媽走着扔着,舊媽媽把網裡的東西全都扔掉了。舊媽媽走下樓去的時候,她捧着的淚裡已經沒有了鹹味,淚很寡,淚成了一掬沒有了味的污水,她就這麼捧着走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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