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廣抱住升平戰栗的身子,她的小臉蒼白駭人,他疼惜萬分,把所有的心思都傾注在驚慌失措的她的身上,楊廣擡手輕輕抹去升平臉頰上的淚痕,淡淡安慰說:“阿鸾,方才那都是噩夢而已,你睜開眼睛就會忘了。我給你弄了一個好玩意兒,帶你去看,好不好?”他的懷抱溫暖舒适,升平貪戀暖意,抓住他的衣襟不舍得放開,更不願挪動身子遷就,她頭抵住他的胸口抗拒離開。楊廣的目光與升平相觸立即明了,他的手臂堅決攬過她躲閃身子,意在不容拒絕。升平虛弱掙紮兩次,便軟弱放棄,随他如對待嬰孩般對待自己穩穩落入他的懷中。楊廣從容抱起孱弱的升平刻意迎東宮漢白玉石階而上,擡頭瞥見東宮正殿前負手伫立的楊勇也不躲閃,太子此刻正居高俯視于他,而他由低處仰視太子。如此近距,二人目光交着下,一些微妙不為人道的情緒正在悄然蔓延。楊廣堅毅絕然,楊勇淡漠沉着。“東宮每每罹事,二弟總是最先趕到,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楊勇陰冷笑聲,笑得人心驚。楊廣低頭,寵溺的凝視懷中依偎的升平,答曰:“是阿鸾有事,臣弟才會如此費心,不敢擅自闖入東宮。”楊勇仰首冷笑:“是嗎?那本宮真要恭喜二弟,每次都能巧得時機了。”楊廣對太子的嘲諷從容以對:“所有時機,隻怕還是太子殿下謙讓給臣弟的。”“呵,本宮謙讓?難道不是你與舅父竭力争取的麼?”楊勇挑眉冷笑,譏诮楊廣與獨孤陀合謀陷害自己占了機巧。二人再度沉默,又冷漠對視片刻,楊廣才緩慢低下頭,嘴角浮起隐隐笑意,“太子殿下既然一意如此笃定,臣弟隻能百口莫辯不再辯解就是。”說罷,楊廣再不看楊勇的表情,擡腿離開陰冷東宮。消弭在他身後是太子楊勇一連串的咒罵,說楊廣是窩藏禍心使計告密企圖篡奪太子位的舉世難尋的龌龊小人,枉費兩人多年兄弟情義,也抵不過皇位權勢耀眼,如此對同胞骨肉還趕盡殺絕,楊廣來日榮登東宮亡國之日可待之類的惡毒言語。升平遠遠聽見了,心中不悅,從楊廣懷中強爬起來想要分辨,楊廣按下她不安分的身子,淡淡笑笑對她耳語:“阿鸾老實些,你的太子哥哥正在生氣,若你此時回嘴隻怕他會更加生氣。”阿鸾不知曉自己回嘴為何會加重楊勇的怒氣,但楊廣的話必然有他的道理,她亦願意深信。所以她癟癟嘴又安靜靜靠回他溫暖的懷中,一雙玉臂無處可放,便用一根手指頭繞着楊廣胸口絆住衣襟扣子的玉墜角。那個玉墜角本是父皇禦用穿衣每日必須配戴的飾件,升平覺得它小巧盈盈,綠意婉轉,煞是悅目,央求父皇好久都不曾拿到,如今父皇竟然将此物贈給了廣哥哥,想到這裡她頓覺心裡不痛快用力拽下來放入自己胸衣,拍拍胸口道:“這個歸阿鸾了。”楊廣垂眸看她,見那綠墜随她指尖上動作探入胸衣,一片雪膩胸口肌膚露了大片春光,人竟有些怔怔,目光中也蘊藏一絲升平前所未見的複雜意味:“阿鸾乖,這物件你要不得。”“廣哥哥的東西什麼是阿鸾要不得的?明日阿鸾就與父皇說去,怕是連晉王宮都是阿鸾的,更别說一個小小玉佩了。”升平小臉仰起,已把方才所經曆的痛苦丢到腦後,開始有些任性起來。“我是阿鸾的,但此物不屬于阿鸾。”楊廣隻是笑,話語中的堅決讓升平有些委屈。“為什麼?”她氣呼呼的低頭囔囔了鼻息,嗓音都開始沙啞。“父皇說,此玉墜角是賞給我未來王妃的。”他故意忍住心底傷感戲谑,果然一句話險些使得升平哭出來。他終于要納妃了麼?“不管,這個就是屬于阿鸾的,廣哥哥也是屬于阿鸾的,阿鸾明日就跟父皇去說,廣哥哥隻能娶升平,誰都别想嫁到晉王宮。”升平刁蠻的别開臉,不想再看楊廣鄭重的神色。楊廣神色似乎有些倦怠,再勉強笑不出來,整個人除了緘默還是緘默。不知不覺,楊廣已經帶升平回了栖鳳宮,小心翼翼将她放于榻上。升平生怕楊廣就此離開回頭緊緊抓住他的手腕,她還在為剛剛的沉默不知所措的惶恐。怎麼父皇會為廣哥哥張羅婚事?秀哥哥不也尚未納妃嗎?為何不能再等上幾日?廣哥哥不守信用,他明明說過會陪在她身邊的,為何又出爾反爾?越想越沒有不哭泣的理由,升平隻覺得鼻子發酸,淚珠兒像斷線的珠子簌簌滾落,所有一切隻不過想告訴眼前的他,她很難過,真的,很難過。楊廣坐在升平榻邊輕輕拍撫,又擡手為她别過面前一縷眼淚濕濡後的亂發,“好,我答應阿鸾,此生隻娶阿鸾,不會娶别人。誰都别想嫁到晉王宮,阿鸾說好嗎?”他的許諾帶着身上杜若清苦的氣息一同安慰了升平心中的惶恐,那雙溫暖的手緊緊攥着她的,似在堅定自己的誓言。楊廣當然知道自己這個誓言不可能做到,永遠也不可能做到。但他此刻隻想讓惶急的阿鸾平和心境安然睡去,忘記剛剛在東宮發生的一切。龌龊的一切。那是大隋朝風雨飄搖前的征兆,也是朝堂上變更接替前的異常。每件事狀似無意卻是緊緊扣着玄機,從窺破春事,納妃定心,到禁足東宮,一步步皆已按照他的計劃進行。此時此刻,朝堂内外,黨派羽朋,無不拭目以待他取代太子成就大業,事成事敗,隻此一瞬。一旦朝堂紛争四起,升平恐怕需要會面對更多殘酷内情。楊廣不想給她看見,更不想讓她記得。對于升平來說,這一生隻需要記住一個人,他,一件事,他會娶她,即可。其他,都沒有必要再記得。宮闱内亂,天阙奪位,帝王家的煩惱之事她皆無需沾染,他會用虛幻平和蒙蔽她的雙眼,讓她一生都不必面對醜陋真相、紛繁世事。這世間,隻有阿鸾是最幹淨的人,他會小心呵護。升平得到楊廣的允諾,自然滿心歡喜,慌亂而甜蜜的她越發覺得楊廣就是母後要為自己尋的良人夫婿,再加上他身上獨特安人心神的氣息,升平覺得自己永生永世也不想離開廣哥哥。眼前這個眉眼平和的男子一定會疼惜她呵護她,哪怕前方再有任何風刀霜劍都不必憂慮,他也定會默然為自己遮擋過去。想到這裡,心底突生小小怅惘,……她側眸,難掩心中憂慮用極小的聲音問:“廣哥哥,如若來日你不能娶阿鸾怎麼辦?”那個梗在喉嚨裡的兄妹亡國詛咒還在耳邊徘徊,她沒有道理不害怕。大隋朝真的會亡在他們兄妹手中麼?他們是否會變成大隋千古罪人?他是否願意為她被萬夫所指?“若是我不能娶阿鸾,我的晉王宮永遠為阿鸾空着好麼?”楊廣似笑非笑回答,目光坦然直視忐忑難安的升平。如此一句算不得承諾的承諾,在升平看來卻十分受用,于是她用小小的手拽着楊廣的衣角慢慢酣然睡去,也正是如此,她不曾看見廣的溫潤面容霎那籠罩上冰霜,微眯的雙眼透出淩厲寒光。那夜,栖鳳宮裡沒人來回走動。永好奏禀升平受驚之事,獨孤皇後也隻是派了個貼身的司宮過來照料,又命禦醫開些壓驚的藥方研磨服用,再叮囑永好請公主多加注意不要再出宮亂走。其餘悄然無聲,四周充滿緻人窒息的無聲……似乎這事件真的極其微小,甚至不足為道。慢慢的,那日那時那事淡忘于衆多宮人視線,仿佛,升平公主隻不過在東宮門口跌了一跤,哭了鼻子,被二殿下楊廣抱回來栖鳳宮還不肯罷休,拽了袖子撒嬌不已,明明膝蓋不疼了仍不放兄長離開,因為會做噩夢。唯獨,升平自己知道,她對楊廣又多了一份小女兒心思。若是說從前與他撒嬌多是為了讨些有趣的玩藝兒,那麼今日再撒嬌則是為了怦然萌動的心事。她對他,便是無論遠近都想要靠在一起。為他拭一次心傷淚,為他折一枝寒秋葉,為他學一阕古琴曲,為他寫一方桃瓣箋,颦眉淺笑滿是少艾女孩子家的羞澀。楊廣察覺升平的依戀,平日裡也會于朝堂百忙之際抽出須臾時間,把她摟在懷中一同看秋水如泓,一同聽孤雁離别,夕陽漸落時,黃昏中她恐懼驚憂,恍惚流淚,他則為她以袖拭淚,淡淡吹奏玉箫。情濃難入夢,慵然聲意揚。半調秋意晚,誰家斷人腸。升平不敢想自己與廣哥哥來日關系多與不多,隻希望今朝能多看幾眼,多體會下溫暖依靠。不知怎地,她竟覺此刻眷眷相伴是臨别美景,實實所靠的人似天邊雲朵般模糊。滾動的風,吹動她下垂的裙擺,恍惚了神志。“廣哥哥,你會變嗎?”她茫然發怔。“阿鸾眼中的我不會變。”楊廣笑笑,撫摸她的發髻。“廣哥哥,你會離開嗎?”她怅然傷感。“即便離開,我也會歸來。”楊廣低聲的允諾避重就輕,變相道出不久未來必然的離去。“廣哥哥,歸來了,你還會是廣哥哥麼?”不知為何,升平眼底蘊滿委屈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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